遺書

如果要總結父親之於我是什麼樣的印象輪廓,出神半晌、細細思量,恐怕都無法正確描述父親給我的確切感受。

他經歷過大時代的悲離。1949年他在上海的大街上被國民黨軍隊抓充兵源而在毫無心理準備下來到了台灣,因緣際會間成了所謂的「國軍」。自此,從一個沿海邊垂小島來到大上海謀生、期待早日衣錦榮歸的小伙子,變成台灣留美高級軍官、卻近一甲子無法返家、連父母過世都無法見上一面的蒼侷老者。是什麼樣的因緣,可以讓一個人出門後、不知道下一次回家見父母的時間,是什麼樣的想像,可以抑制一個人六十年不回家、獨自在異鄉拼博的心情。這一直是外派來大陸半年餘、家人顰笑不斷午夜夢廻的我,難以想像的境界。

我出生于台灣經濟初始開展的七O年代。七O年代前的父親具體是什麼樣子,事實上很難得知,只知道他憑藉著老家是書香傳世的知識優勢,在台灣很早就考上了公費留美軍校,但也因為非蔣介石嫡系的黃埔軍校出身、且又與兵變案牽涉的國軍名將孫立人同為校友,父親雖然在國軍系統上升遷順利快速,然自知很難成為掛星階的將軍,官途有限,很早就離開了軍旅生活。但軍旅生活一直是父親這輩子最引以為傲、不時說嘴的光彩,有時候聽他說起軍旅生活及留美經歷而認識的人脈及過往,常常會覺得他說的是種書中才會跳躍出來的傳奇,直到看到穿著英挺白色軍禮裝的他與美軍太平洋艦隊司令、及親善訪美中國小姐的杯觥交錯合照,才真正相信我出生前的他,確實有著帥氣及光鮮亮眼的過去。

父親脾氣向來都很好,從有印象以來,父親從來沒有給過他這不成材的兒子一拳一棍,對人總是和煦微笑,好交朋友、樂觀處事,常常讓人覺得天底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似的。記得小時候,常喜歡駝著背看地上、走路不看前面的,嚴母常常會代慈父對我訓誡:走路不看前面,成何體統。但笑臉盈人的父親會帶著玩笑口吻說著:「走路看地上說不定可以撿到黃金。」不但沒有教誨我的意思,還事緩則圓的玩笑態度,看待一切。也因為常常分不清父親是玩笑還是說正經的,因此當他說他與蔣家三代三公子玩樂柴山打野鴨時,也讓人覺得他與台灣命運發展緊繫的蔣家居然也扯得上點邊,除了傳奇,更增添了父親神秘朦朧唯美的過往風采。有次我陪父親在高雄西子灣散步時,來到蔣家行館時,父親突然提起當年他與三公子打完野鴨後曾來到這裏,並碰上時任行政院長的蔣經國正在賞花剪草,父親說當年他看到蔣院長,很大聲地喊「院長好」,想讓「院長」留下印象,笑著說看官途能不能順利點,沒想到「院長」連理都沒理他。父親一如他玩笑口吻跟我說,「馬屁沒拍成,大概也是蔣經國知道他(即三公子)來往對象都是些什麼人吧」~順便也把自己公子哥的調調自嘲了一下。父親一直說他一生從來沒苦過,除了他來台順利留美外,我覺得實在是跟他的樂觀處事的態度有關。

在撤退來台的外省人中,父親算是很早小有成就的,來自同鄉的伯伯叔叔們一提到父親就覺得他是家鄉之光似的,豎大姆指地讚不絕口,但很快地是盛極轉衰地嘆氣,原因在於父親好賭,父親好賭成痴,可以三天三夜打牌不回家,像是斷了音訊似的,母親怎麼都聯絡不到他。小時候印象很深,母親幾次帶著我們去別人家裏抓賭、掀牌桌,歷歷在目。

父親的好賭怎麼斷也斷不了,但聰明的父親就帶著世面見不多、純樸如村婦的母親一起賭。自此,我們家又進入了另個階段,也是我小時候不痛快記憶的開始。原因在於父親雖然好賭成習,但基本賭博的對象多是正當經營/工作的朋友,但母親自小在台灣傳統鄉村成長,見識不多,沒見過什麼花花世界,這下好了,母親成長過程中從沒有進過染缸,因此養成的惡習反而青出於籃更勝於籃了。母親後來學會賭博後,什麼三教九流的朋友都交往,造成我們家從小就是黑白兩聚的交會場所。母親學會賭博後,也常常變得不在家,出門如走失、音訊全無的嚴重性,比父親還過之無不及。

因為兩邊的圈子愈來愈炯異,父母親的矛盾愈來愈大,母親也逐漸變得不是我認識那個煮麵很好吃、很疼我跟小妹的至親。母親的變化之大,讓後來所有的親人、外婆、舅舅阿姨都避之惟恐不及。母親一出去賭博就像沒有家似的,連可能猜測的地方都找不到人。父親雖然也常不回家,他們兩個人都在外各自賭,但父親偶而會想起十二、三歲的我及妹妹還沒吃飯,會請公司的司機特地買小館飯菜專程送來給我跟妹妹吃。母親則真的形同陌路。

對於父親的敬佩及責怪,其實都存在且複雜的。父親很早就經歷亮人,雖然早從軍旅生活退下來,但憑籍著他留美經歷在當時不甚富裕的台灣,也很漂亮地找到外商工作,出入均有司機接送。但也常常在想,如果父親不帶著母親一起賭博,我們會是個多麼幸福美滿的家庭。

父親年逾耄耋,身體一直很硬朗,夏天仍然洗冷水,牙齒迄今多還在。記得他以前曾說過,我們家的人牙齒都很好,牙齒好的人,胃腸也會很好。父親這些話,我卻篤信不移,因為我從小而大,只看過兩、三次牙醫,胃腸也一直沒什麼太大問題。因此,父親年後跟我說吃東西吃不下,都吐了出來時,我第一時間還沒感覺到嚴重性,直覺他定是吃了什麼不淨的東西,因為父親從來沒有胃腸方面的問題。父親一開始也覺得問題不大,就到附近的醫檢診所做檢查。醫師支支吾吾的,父親當下沒法了解醫生的講法,回家後要我老婆幫忙再打電話去給醫生,醫生在電話那頭才說很嚴重,看起來是胃癌,要父親儘速到大醫院檢查。老婆說,醫生檢診出結果後第一時間不敢直接告訴老先生,因此,說法避重就輕的,讓父親當場也沒法明瞭檢診的結果。

我當晚知道後,叫老婆立刻幫父親掛了隔天的大醫院。父親當天早上就診完後回到家,說醫生看了醫檢診所報告後要他回家打包行李立刻去住院。這時候我們才覺得事態嚴重。

由於我人在大陸,老婆要照顧三個小孩,父親像是沒事、只是出門遠遊似的整理好衣物,就準備出門去住院了。臨行前,父親交給我老婆一張紙條,交待下面三件事,就出門了:

父親樂觀、略帶玩笑的處事態度,讓我從來都不覺得他是一個嚴肅的父親,父親說話,也常常似真似假的,就好像天下事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一輩子沒胃病的他,居然得了胃癌末期,讓我迄今懷疑這是場玩笑。我不知道是不是經歷過大時代的人才會有這樣般的豁然,至少,我至今都還沒有辦法像父親面對人生苦痛、悲歡離別時,還能氣定神閒般的泰然自若。父親把上述交待、雲淡風輕地留下後就自個兒去住院,這種"生離死別"就應該像離開時說再見都是多餘般的輕鬆嗎?!這不是遺書,是什麼?這時候的他,是不是該打個電話給我及妹妹,叫我們趕快回到他身邊?是不是應該先在家裏抱抱親親三個可愛的孫子,珍惜回味親人間可能最後的溫暖?每每想到父親當天故作無事狀地把遺書交給老婆、獨自揹著行李包去住院的身影,就覺得好不捨。就好像他當年離開大陸,連跟家人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的一般對待;就好像回家時間到了,他只是回去見我的爺爺奶奶般急切及自然。只是這段見爺爺奶奶的路,他走得特別久了點,父親真見到當年毫無心理準備就永別的爺爺奶奶時,是不是還能保持著一貫自在輕鬆的笑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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